我们喜欢技术进步，在长期中，它是增长的唯一来源。但技术进步又是困难的，很多时候，困难甚至并不只是来自技术的研发，即使是现有的成熟的技术，要想在现实中推广，也经常会遇到各种阻碍。

比如，在Atkin等（2017）的研究中，作者将能把利润率提高1%的新皮革切割方法送到了巴基斯坦足球制造商的手里，但在一年多以后，却几乎没有厂商采纳这一新技术。作者对此的解释是，这个技术只对老板有好处，而对一线员工没什么好处，使得后者故意阻碍了新技术的采纳（具体可见

而我们今天要介绍的这篇文章，则从另一个方面，描绘了技术在现实中推广可能遇到的困难：不健全的要素市场。

2014年，卢旺达在Karongi和Nyanza地区建立了一套灌溉系统。这个地区一年中绝大部分的降水都分布在两个雨季，每到6-8月的旱季，农业生产就会因为干旱而停滞。而这套灌溉系统可以在旱季也提供稳定的农业用水。而且农民可以免费使用这套系统，他们只需要自己挖点水沟，或者用水管把水送到自家地头。灌溉自然可以显著提高农业产出，并且因为传统上旱季很难有新鲜农产品供应，这段时间新增的产出，也基本不愁销路，没有谷贱伤农之忧。

灌溉是个非常成熟的技术，其使用没什么门槛，收益也非常明显，按照作者的估计，在得到灌溉后，每块耕地在旱季每年带来的收入能增长43-62%，如下图所示，灌溉区边界两侧的耕地的产出出现了显著的区别。

而当地的农业生产基本以农户为单位进行，组织上非常简单，也没什么类似Atkin等（2017）当中的制度因素会阻碍技术的采纳。那灌溉是不是得到了迅速的推广呢？

很遗憾，并没有，作者发现，在灌溉系统建好4年后，也只有30%的耕地，真的得到了灌溉。

那会不会是农户能力上的问题？比如，会不会是他们不知道如何使用灌溉设施？或是缺乏使用这些设施的必要投入能力？作者尝试了向部分农户提供额外的指导或补助，但很遗憾，如下图所示，即使得到了这些额外的帮助，灌溉率也没有明显上升。

如果不是能力，那还可能是什么原因呢？作者注意到，这些灌溉设施，基本只在旱季有用，而卢旺达旱季较短，因而使用了灌溉设施的农民，也通常不会在旱季种植香蕉一类的主粮作物（是的，香蕉是当地的主食），而是会种植茄子、西红柿、洋葱一类的蔬菜/经济作物。这些作物能带来更高的收入，但同时也需要更多的劳动力投入。按照作者给出的数据，在当地种植这些作物，所需要的劳动力投入是种植香蕉的4倍。因而得到灌溉的耕地，其上的劳动投入也会显著增加。

而与此同时，当地的农业生产基本还处于小农经济阶段，农户用自己的劳动和土地进行生产。那么当农户劳动力有限时，对耕地进行灌溉就没有意义了。

为证明这一点，作者分析了那些在灌溉区边缘拥有耕地的农户的另一块耕地受灌溉的情况，如下图所示：Sample plot代表灌溉区边缘的耕地，如果这块耕地在灌溉区内，那它得到灌溉的概率会显著提高。Largest other plot代表农户的剩余耕地里最大的那块，如果这家农户有另一块在灌溉区内部边缘的土地，那这块Largest other plot得到灌溉的概率反倒会大大下降。

这个结果当然不能用知识/技能之类的理由来解释：否则同一农户不同耕地得到灌溉的概率变化应该同步，而非相反。但跟农户劳动力有限这个解释相吻合：劳动力有限的农户，只能优先确保部分土地的劳动力投入。

那农户为何不从市场上去雇佣所需的劳动力呢？原因很简单，当地的劳动市场非常不发达。农户难以以较低的成本雇佣到所需的劳动力，而如下图所示，如果用当地市场价来雇佣劳动力的话，那灌溉带来的额外收入，就微乎其微了。

与此同时，不发达的劳动市场还使得这个表面上的市场工资水平，并非是所有人都能拿到的。将自己的劳动力在市场上变现非常困难，这使得对农户而言，自身劳动力的边际成本非常低，而外部劳动力的边际成本又非常高，那理性的农户，自然会以自身劳动力为限，来进行包括灌溉在内的农业生产。

而如果农户自己家庭规模较大，劳动力较多，那就有能力充分利用土地的灌溉潜力，反过来，如果农户比较有钱，对自身劳动力的估值更高，那可能就更不愿意在土地上投入劳动力，也更懒得去灌溉。如下回归结果，佐证了以上两个推论。

问题到这里还没有结束。就算农户自己没有足够的劳动力，也没有办法从市场上雇佣到廉价的劳动力，他们也还是可以将自己空闲的土地出让或者出租给有多余劳动力的农户。这样，土地、劳动和新的灌溉设施，也还是可以物尽其用。

不过，卢旺达同样缺乏成熟的土地市场，这样的土地转让/转租极少发生，于是即使有了免费的灌溉系统，耕地的灌溉率，也还是只能维持在低水平上。

在这里，灌溉是一个新的技术。不过这个技术要求的要素投入比例与原有技术存在差异，于是在缺乏成熟的要素市场来灵活有效地重新配置生产要素的情况下，部分要素，和技术进步的潜力，就只能被浪费。

Jones, Maria, Florence Kondylis, John Loeser, Jeremy Magruder, 2022, Factor Market Failures and the Adoption of Irrigation in Rwanda,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112(7): 2316-2352.